从记事起，奶奶就一直坐在院子角落发呆，老伴去世后，这一坐就是九年。我问她：你坐这里作什么事啊？她只是回答：看花啊。
院子里有颗枣树，结青青的脆枣，她每次都摘满满一箩筐下来，给我洗好放到盆里，我却每次都吃不下几颗，只爱吃父母带来的城里的糖果。
父母不常回，偶尔回来要带些特产，搪塞不下的奶奶就放到灶房里，任虫与鼠饱餐。我少时不懂事说：你把那糖煮了。她就去煮，这甜齁的口感至今难忘。现在还想要吃的时候，自己煮却怎么煮都不是那滋味。
她夏天坐阴凉处，冬天就坐灶房口，抬暖炉出来烤火。冬天雪大，她不好出去，就坐到屋里吃枣看着窗外。我这时候边撕糖纸边问她：你又坐这边作什么事？她还是回答：看花啊。

那你看什么花呢？我觉得奇怪，这黑黢黢的夜只有蝉鸣和鬣狗的叫声。她不回答了，自我记事她就不是健谈的人。而缄默体现出一种才气，那是别人所没有的。
枣树结的花鲜有人爱，陶渊明爱菊，世人爱牡丹，可白居易却独爱枣树更爱枣花，更爱吃枣子。她给我讲故事就这样讲：我和你爷爷就是在学校枣树下见的，那时我们年轻。不知为何，老人家讲这些时就有说不完的话，我们偷着相会，哪里料到我父母早就发现，将我们抓在这树下呢？那时枣树都结了花，形状像荷花芯，细看又不一样。

这天，她又坐到阴凉处看天，看枣树。我与邻家的妹妹出外嬉戏，经过门前，听到微弱的声说：爹妈，老王，我想你们啊......她见我跑出来，又慌忙抹了眼泪，鼻涕仍挂在褶皱的鼻头悬晃着。
她提着竹篮：欣儿，出去陪奶奶走走。
我小时怕黑，那时村里没路灯，只有一户户家里的白炽灯照明，奶奶一手提着电筒，一手背在后面。我跟奶奶撒泼要回去，她便拿着电筒照着漆黑的马路，我则向着光亮的尽头前进着。
奶奶，我还是怕！在前面跑了一会我又缩回到她身边。
别怕，欣儿最勇敢，奶奶在后面跟着你，不怕不怕......

我只在奶奶家过完小学，父母接我到了城里的中学，我几乎再也没见过奶奶。
印象中最后一次见她是七年前的开春，年味渐浓，她只穿着单衣拄着榉子（拐杖）出来迎我们，东北的春天很冷，雪柔情地打在她身上，父母赶紧将她送进去，让我抬搬来的行李。进门时，我看那枣树已经衰微了。
欣儿啊，你小时候最爱吃这牛轧糖了，说着便往我嘴里送，我半推半就地吃着，看着一桌子美肴却没心思下咽，干噎几口饭便悻悻退下餐桌，惹得来串门的亲戚们哄闹。
作为女人，一个晚年孤独的女人，却没有在我们面前抹过眼泪，她坚强地孤独着，像高岭之花，也像冻结的湖水，动人，深沉。

两年后，她便病倒，听母亲说已是回天乏术，我急忙请了大学的假，火急火燎地向家中赶去。
早些在火车上我接到了一通电话，母亲打给我的：你爸去买药了，嗯。我们打算回老家一趟，带着你奶奶。她的声音已有明显哭腔，后悔和自责弥漫到车厢里。我紧着安慰她，我说让奶奶接电话，电话换到另一人手中。

奶奶，你没事的！欣儿可回来要看你了！
我也哭了，拼命用袖子捂住口鼻。
欣儿？......良久的沉默，欣儿，好大孙......就不爱吃枣，就吃糖，牙都吃坏了。

火车进站了，电话就这样撂下，我就再也没有听过奶奶的声音了。
她比我走的快，也比火车走的快。就如小时她总是走在我的前面，路上见到脆枣总要捡回家尝一尝是否有自家种的好吃；见到街坊的花总要摘下一朵仔细端详，拿回家编成花环，挂到墙上。
我问她：你为何不拿那树上的编花呢？她无言，只微笑着。

梦里，我看到枣花树枯了，地上满是昏黄的叶子，它还没有开花。
“别怕，奶奶就在后面跟着你，可别跑远了......”我半梦半醒中听得朦胧。
起来已是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