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个人公众号“枯芒”，存在剧透内容）

2016年，Irrational Games解散两年后，创造了《生化奇兵》系列的制作人肯列文（Ken Levine）在被问及系列的最后一部《生化奇兵：无限》在何种程度上达到了他最初的期望时，他这样回答：“它对你来说只意味着几小时流程。对我，它是5年的开发，所有事情都在开发过程里发生，甚至于我健康上也出了问题。我看过当初宣布它时我的照片，那是2010年。然后我又看了2013年我们发布它时的照片。当时我在接受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采访，看起来像老了10岁。”

于是2013年发售的《生化奇兵：无限》不仅仅成为了系列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也成为了纯单机线性叙事FPS的绝唱。从此之后以一个制作人为核心驱使一个工作室创造内容丰富思想深刻的故事成为历史，3A级别的FPS作品普遍向着工业化、模式化并且注重网络和社交的流水作业发展。

五年的开发周期和上亿的资金投入不仅仅消磨了玩家的耐心，更拖垮了整个Irrational Games。因为2007年的初代《生化奇兵》极其优秀的品质而饱受赞誉，制作《无限》时的肯列文背负着过多的压力。于是我们看到预告片一改再改，许多东西一遍遍推翻重做。最后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作品虽然不如初代那样有着革命性的创造，但是却是一个浪漫得多的故事。
灯塔背后的门，一条通向海底的销魂城，一条通向天空中的哥伦比亚。放弃了前座阴暗幽深的海底来到天空之上的新伊甸，但光鲜亮丽的场景和平行宇宙的乌托邦背后依然是关于宿命和控制的故事。

而Elizabeth则成为了游戏史上最让人难以忘记的几个女性角色之一。


两代生化奇兵最让人着迷的地方都在于背景设定：一个世外桃源式的乌托邦。前作中的销魂城以安兰德的名作《阿特拉斯耸耸肩》为启发，设定在了大洋深处来探讨集权和资本主义的话题。而本作则是设定在了云层之上，一个表面上象征着人类更好未来的新伊甸，实际则是宗教集权和极端种族主义兴盛的虚假乌托邦。

1912年的美国，经济发展蒸蒸日上，在这样的背景下架空的哥伦比亚充满了梦幻般的美好幻象。我相信每位经历过序章的玩家在穿过重重乌云见到哥伦比亚的时候都会不由惊叹。不过幻象之下暗流涌动，命运在Booker踏上哥伦比亚时就已经决定了。

将整个故事背景安插在架空的历史之中很值得玩味。这个故事完全可以安排在现代或者近未来——事实上这也是大多数平行宇宙和时空穿越的故事所选择的。但是对于《无限》来说，只有在那个蒸汽朋克的世界里，平行宇宙的另一端，美国文化的一个历史切片当中，才能将这个浪漫哀婉的故事讲得那么动人；而更重要的是，Elizabeth只有在那个时代才会显得那么鲜活而让人动容。就像《罗马假日》中的赫本一样，安妮公主的故事只能在那一年的夏天里才会额外动人。

所以在上世纪已经过时的歌曲的演绎中，蒸汽朋克的世界里完整地复刻了那个时代的美国的文化氛围。至少有那么一个瞬间你会相信云端之上的哥伦比亚和Elizabeth曾经是存在的。


“找回女孩，债务便一笔勾销。” Elizabeth就像很多故事里被囚禁在高塔上的公主一样，有着孤独又敏感的心灵。Booker打开高塔的大门和Elizabeth相见的一幕我可以看十遍（Elizabeth实在是太可爱了），而之后的冒险开始前的一段提示更是让人感动“您不需要在战斗中保护好伊丽莎白，她可以照顾好自己”。

在故事进行到这里时，一切都还是童话故事一样：反抗集权的勇士救出公主，踏上逃亡的旅途然后克服重重困难终于迎来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是生化奇兵的故事永远不会这样去讲述。Elizabeth也绝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天真可爱的女孩。

在我看来有两次对Elizabeth来说十分重要的改变。第一次是她手刃了反抗军的领袖，一向对杀人如麻的Booker难以理解的她终于也为了自己的信念而越界，之后Elizabeth换上了Lady Comstock的礼服并且剪短了头发，象征着内心的成熟。

第二次则是虹吸塔被摧毁时，Elizabeth的能力不再受到拘束，她看到了所有的门和门背后的一切，也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和Booker的过去。她明白了如果想要打破整个轮回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时，却是格外的冷静，只是对Booker问到“Are you afraid of god?”Booker不假思索地回答“No, I’m afraid of you.”而这段对话也是整个故事开篇时便已经点出的。仔细思索这两句对话，其实便也暗含了整个故事中两人的内心感情的变化。


Booker是不相信神的，自然也不会害怕神。但是如果真的有神存在，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必然是会被神审判和惩罚的。伤膝河战役中经历的血腥屠杀让他精神萎靡，不信神的Booker没有选择接受洗礼，抑郁和负债之中做出了人生最懊悔的决定：卖掉自己的女儿Anna。

选择相信神的Booker则成为了Comstock，走向了集权和宗教的另一个极端——将自己塑造成新伊甸的神。但是世界的时间线因为抉择不同而悄然变动时，Booker对此一无所知。他以还债的目的踏上冒险的旅途，最终却因为同Elizabeth命中注定的羁绊而放弃自己的打算。他不是一个好父亲，而拯救Elizabeth是他赎罪的最后机会。

二十年里的悔恨足够让他决然面对自己的未来。他忘记了很多东西，但是对自己的女儿的爱是他残存的本能。Elizabeth即是Anna，Anna即是Elizabeth，即便他已忘记了这个事实：当Elizabeth被夜莺带走，听到她痛苦的呻吟时，Booker发狂般的去拯救她时他还不明白这样的分别唤醒的是他已经忘记的什么样的过去。

所以他会对Elizabeth说“I’m afraid of you.”他并非害怕Elizabeth的能力或者那个看似难以拯救的未来。只是对他来说Elizabeth是他仅存的一切。写作害怕，其实背后的深意却是含着悔恨的爱。

一趟以还债为本来目的的冒险，最后成为了Booker的赎罪之旅。《无限》的全部流程都在明亮光鲜的天空之城中，但是人物内心的纠缠和压抑却是在枪火交响中越发明晰。虹吸塔倒下的一刻，Elizabeth便已经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她看到了那恒河沙数般的世界里所有的故事，而故事的源头都从多年之前Booker未能获得的那场救赎开始。

结尾中千万灯塔闪耀组成的星空是我见过对于平行世界最浪漫的表现方式。Elizabeth引导着Booker行走其间，向他解释那千千万万的无限时空里的常量和变量，反抗和压迫。于是故事又回到了很多年之前Booker逃避的那场受洗，无穷的时间和空间里他没有其他选择，所有的故事都交汇于同一条路。他坦然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拯救了无限时空里所有的Elizabeth，音符重重敲下，他获得了真正的救赎。


2014年2月，肯列文宣布关闭Irrational Games；一个月后，《生化奇兵：无限》的最后一个DLC《海葬第二章》发布，关于两座城市的故事从此结束。

《无限》发布后的Irrational Games在苟延残喘中还是制作了《海葬》这个并不完美的DLC才最终解散。流程短，无聊的跑腿任务以及缺乏设计的战斗节奏广受诟病。但是《海葬》依然是了不起的杰作，故事回到了初代的销魂城，它补全了生化奇兵这个系列，也真正诠释了副标题中的“无限”的意味，是对整个故事最后的告别。


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海葬第一章，那么就是“在销魂城中发生的一个简单的复仇故事”。事实上除了对销魂城情怀式的还原和复刻以外，只有成熟的伊丽莎白是最大的亮点了。追杀逃避了循环的最后一个Comstock实在不能算是一个高明的点子，而厌恶杀戮的Elizabeth这次精心策划和设计了Comstock的死亡：在他死去之前一定要让他先意识到自己逃避了什么。她做到了，付出的代价是来到这个时空的自己的生命。


直到来到了海葬的第二章节。玩家们终于有机会扮演Elizabeth，不再有人陪伴而是独自去探索销魂城。第二章的开头是令人惊艳的。Elizabeth来到了她向往多年的巴黎，塞纳河边阳光灿烂，每个人都微笑着向她问好。但是她选择了放弃这一切回到那个幽深阴暗的海底城去拯救一个因为自己的目的而陷入绝境的女孩，她明白如果打开那道门，就再也回不来。

这一次Elizabeth终于走下神坛。打开那道门意味着放弃自己穿越时空的能力，她惶惑而惊恐地同自己心中幻化的Booker交谈。一路上她又谈起那些常量，那些变量，时空裂隙和两座城市的未来。只是她以为Booker还在，但从头到尾只是在自言自语。而玩家们也第一次得以探寻Elizabeth的内心，第一次理解了这个柔弱又坚强的女孩。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回到销魂城的目的是什么了，只依稀记得要救出女孩。这次她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些门和门后的世界全部变得模糊了。但是她依然奋力前进，因为她明白自己到这里来一定是有原因的。

所以她同Atlas定下了不可能实现的交易，而一如老套的故事情节一样她被他背叛，施以酷刑，而她却放声嘲笑：“哈哈，那又怎样？你要在我头上开一个洞，然后夺走我的记忆吗？你要让我忘记这一切吗？你要让我不再关心这一切吗？快动手吧，我求之不得。”

回顾Elizabeth过去的人生，出生不久便被卖走抵债，被囚禁在高塔中成长，踏出牢笼却要面对一个虚伪华丽的世界，为了自己的正义杀死了革命军领袖，为了打破无限中苦难的循环溺死了自己的父亲，而为了追杀最后一个Comstock经历了一次死亡。这一刻Elizabeth终于在绝望中自暴自弃了。

但是她心中的Booker从未死去。虽然他过去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他尽己所能做出了补偿。
在她心中Booker的指引下Elizabeth终于回忆起自己要完成的目的：救出女孩。事实上Elizabeth继承了Booker的勇气，我相信在踏入销魂城之前她一定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因为她不仅能看到所有的门，也可以看到门后的东西。但是她同样也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带来的救赎，
所以即便她明白未来对她意味着什么，也明白她会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来到销魂城，但是她选择了相信自己的选择。之后Elizabeth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La vie en rose的歌声里，她又看到了所有的门以及门背后的一切。这次她满意地微笑着迎接自己最后的死亡，命运是神奇的东西。

有许多人对最后的结局感到愤怒和不解，为什么Elizabeth要牺牲自己去拯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我想那是去认识她的父亲并且获得自己内心平静的唯一方式。海葬第二章的基调是孤独的，特别是Elizabeth自言自语的时候。但是即便是在她的幻想中她依然在试图去理解她的父亲，她会向他坦白“我好想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孤寂的黑暗中是她假想中的Booker，她的记忆碎片的投影给了她坚持下去的勇气。而我相信在最后她原谅了当年迫于生计而出卖她的父亲，这是生化奇兵的故事最好的谢幕方式：一曲La vie en rose，一曲you belong to me，天空和大海之间所有的羁绊和纠缠都烟消云散，长眠在海底和天空的是隐忍和原谅的爱。